身行轻恶业，口行轻恶业，意行轻恶业，起于多贪，起于恶贪，嫉妒，邪见，爱着资生即便命终，因饥而亡，枯渴而死。此之谓饿鬼道报之业。
——《业报差别经》
我，可能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。
想起来自己变成这幅可怖模样也已经有大概三年了吧。每天都是望着相同的风景，却从来都没有抱怨过，这副躯壳也已经习惯了不少，晴明大人对我这个罪人，还真是宽容呢。
“你没有地方去对吧。那么这里的阴界裂缝就交给你看管了，简单的活计也许能帮助你忘记过去吧。”晴明大人的一字一句都很温柔，可我听着却有些困惑，那些过去，怎么可能忘掉。看着面前还较为稳定的裂缝，我靠着附近的竹子坐了下来，脑海中又陷入了思考。
“你在思考什么啊，饿鬼先生？”
我抬起头看了看，原来是只唐纸伞妖，这种妖力浅薄的游魂居然不惧怕我。难道是晴明大人封印了我的妖力，还是......还没等我想清楚，这小妖怪又开始问了。
“饿鬼先生，你睡着了吗？看得到我吗？嘿，我在这里哟。”
面对这一连串问题，我连一丝想回答的想法都没有，但看到她很期待的看着我，我只好开口说道：“我知道啦，别来烦我啊，小心我吃了你啊！”
“我才不相信呢，饿鬼大人生前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，制作我的那个爷爷说过，温柔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！”
“温柔？呵，这根本和我一点都搭不上边。我只是一个犯了大错的人，现在正在接受惩罚罢了。”
“怎么会......饿鬼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呢，好像知道啊，可以告诉我吗，爷爷过去也会告诉我它的故事呢，可有意思啦。”
“别开玩笑了！你这种妖怪在这里只会被其他大妖怪吃掉，赶快离开这里吧，否则，别怪我......”还没等我说完，她却突然哭了起来，这下竟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，“你......你别哭啊，这......这该怎么办啊。”
“爷爷被害死了，抢走我的强盗也死了，没有人能送我回家了，小主人可能还在等我呢。我已经回不去了，你要打算吃就把我吃了吧，饿鬼大人。”
“这......好啦好啦，别哭了，你要是不哭我就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好不好？”
听到我说这话，小妖怪立刻停止了哭泣，真是的，都是个妖怪了，怎么还和个人一样喜欢哭呢，更何况你生前也不是人嘛。打断了脑海里源源不断涌现的槽点，我靠着竹子，示意小妖怪也坐下来，慢慢讲述起活着的我的故事。
“......”
“姐姐，今晚我们吃什么啊？”
“地瓜。”
“怎么又吃地瓜，我要吃馒头，我要吃热腾腾的大馒头！”
“弟弟乖，现在正处于困难阶段，家里能吃的也只剩下地瓜了。你就稍稍忍耐下，说不准过几天旱灾过去了，我们就可以吃上好饭了呢。”
“真......真的吗？”
“当然是真的啦，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。你要是不信......来，我们拉钩！”
“嗯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，谁要是变了......”宽阔的原野上，传来的是姐弟俩天真的笑声。
可惜，那年的旱灾，比我想象的要久得多。
地瓜日八。我用木棍在床边的地上慢慢写下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，看了看之前写的几次已经有些辨认不出来了呢。随手把木棍丢在地上，翻身继续躺下。说什么睡觉就不会饿了，哼，都是骗人的，地瓜什么的，根本吃不饱嘛！
不行了，我也要出去找点吃的，绝对不要再吃地瓜了，绝对！就这样想着，我偷偷溜出了家，姐姐早上出去找吃的还没有回来，应该不会发现我吧。
村子上的人都讨厌我，说什么我是丧门星，克死了我的父母还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。哼，我......我才不会相信呢，反正姐姐说了，他们啊都是骗子，我才没有克死自己的父母呢，也更不会给村子带来灾难！
那些孩子还是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啊，有什么关系，反正我谁都不需要，和姐姐好好活下去就好了，其他人什么的才不要管呢。正想着，肚子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了，不能拖下去了，要快点找到食物。
这个卖馒头的老奶奶看起来蛮和善的，没办法了，去试试吧。当时的我，也是够天真啊。
“饿鬼大人本来就很天真啊。”小妖怪不适时的插了一句。
“不要打断我啊，在这样就不和你讲了。”虽这样说着，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，明明和任何人都没有讲过的不堪的过去，居然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妖怪谈了起来，呵，这难道就是造化弄人么？
整理了下思绪，我又继续下去了我的故事，小妖怪看起来听得还挺入神，真是个奇怪的家伙。
“婆婆，可以给我一个馒头吗，我真的很饿，等过了这段时间，我一定会来谢谢您的，馒头也会还给你！”
婆婆看了看我，然后就进屋去了。我明白的，那种鄙夷的眼神，是看渣滓的时候才会露出的，整个村子里的人，都讨厌我。
我判断的没错，没过多久，从屋子里便走出来了一个身材壮硕的那人，一看到我，便破口大骂道：“你这带来灾祸的瘟神，还有脸来这里要吃的，你把大家都害惨了啊，你给我滚！”说罢，还作势要冲过来，我只好默默离开。
心里闷闷的，不知道为什么。自己明明......明明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，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。嗯，一定是太饿的缘故，因为饿我现在才难受，一定是这样。要快点找到食物啊，晚回去可会被姐姐骂的，而且姐姐也吃了很多天地瓜了，她也一定饿了。
吃的，我需要吃的。
趁着那婆婆不注意，我拿走了放在台子上的几个冷馒头还有一袋米，身后还传来着那男人的叫骂声，不过无所谓啦，吃饱了，心里也就不会难受了，姐姐也能吃饱了。虽然偷盗是不对的，但是我不想饿肚子！
已经能看到家了，姐姐好像在门口站着等我，真是的，回去晚了要被姐姐骂了啊。
“臭弟弟，你怎么出门也不和姐姐说一声啊，你要急死我啊！饿了吧，快进来，虽然又是地瓜，但起码能填饱肚子。对了，你手里拿的是什么？”
我连忙摊开包裹，露出里面的馒头和大米，兴高采烈的对姐姐说：“姐姐，我们不用再吃地瓜了，你看，这里有馒头，还有......”
还没等我说完，姐姐便打断了我。
“这些吃的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！”
姐姐看起来很可怕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样子。可我还是硬撑着说道：“能吃饱不就好了吗，吃饱了心就不会难受了，对吧，姐姐！”
“回答我！这些吃的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！”
此时的姐姐看起来就像恶鬼一般，我终究还是害怕了，只好低下头，吞吞吐吐地说道：“是......是从村子里卖馒头的老婆婆那里......偷来的。”
巴掌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脸上。姐姐居然......打了我。
“我什么时候教你偷盗了，这十几年来的饭都白吃了吗？”
“可是这样姐姐就能吃饱了啊，那些人，那些人我不要管他们的感受，反正他们也不会感谢我！”莫名其妙的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，姐姐原本带给我的压迫和恐惧感，都一扫而空了。
“你记住，我就算是饿死，也绝不会吃偷来的食物！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！明天把这些东西都给我还回去，否则，我永远都不会再过问你一句！”丢下这话，姐姐便转身离开了，只剩下那几个馒头和我，还有零零碎碎的米。
那一夜，算得上是我最难熬的一夜。
我听话的吃了地瓜，喝了些溪水，而姐姐在这过程中，一句话也没说。我不再抱怨地瓜根本吃不饱之类的傻话，就那样默默地上了床，沉沉睡去。
睡梦里，我和姐姐在一片宽阔的平原里奔跑嬉戏着，爸爸妈妈也在，我们一家人就那样开开心心的生活着。突然，爸爸妈妈不见了，姐姐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，最后，空旷的平原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赶忙从床上翻起身来，才发觉是在做梦，汗把床单都浸湿了大半。我喘着粗气，慢慢调整身形坐在床边，回想着刚刚做梦的场景，身体也略微有些颤抖。我赶忙翻身看向姐姐的床铺，床铺是空的，一个人也没有。
颤抖愈发严重了，我也只好用被子裹住全身来试图停住自己，然而只是白费功夫，我很害怕，真的害怕姐姐离开自己。就在这恐惧之中，我又浑浑噩噩地睡去。
清晨醒来，望向姐姐的床铺，依旧没有人。慢吞吞的走到厨房，地面有一滩潮乎乎的，姐姐把水打翻了吗？案台上除了照旧的水和地瓜，还有昨天偷来的包裹。包裹已经被包好了，看样子姐姐已经帮我打理好了。
偷偷吃一个，应该不会被发现吧。我慢慢拆开包裹，姐姐把包裹包的格外严实啊，还好我也偷偷和老爹学过两手系包裹的技巧，可能是防止我偷吃吧，姐姐对我这个弟弟还真是了解啊。里面方方正正地放着一些米和那几个.......馒头少了一个？
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。
我翻遍了家里，甚至连姐姐的床铺也翻了个遍，没有。我将那些馒头反反复复数了有十几遍，怎么可能有错，馒头，确实少了一个。
也许是昨天跑的太急，掉在路上了吧，或许半夜被老鼠吃了也不是不可能啊哈哈，或许家里遭了贼也有可能，或许......我发现，我根本骗不了自己。馒头少了一个，的的确确分毫不差的就缺了那么一个！
我没有再去偷吃馒头，只是慢慢的拿起包裹将他包好，然后就送还给了那个老婆婆。老婆婆看了看包裹，就摆摆手示意我走，原本站在一旁准备发作的男人也被老婆婆拦了下来，慢慢注视着我离开。
“算了吧，放他走好了，他们啊，也不容易。”
回到家，还是照旧的地瓜，只不过，这次只剩下我的一份。姐姐还是以前的姐姐，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有说有笑的，但这一刻，我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刺耳，三两下吃了饭，便上了床准备睡去，没有回应姐姐的一句话。
原来，姐姐也在骗我。姐姐怎么会骗我，对啊，那不是姐姐，那只是占据了姐姐身躯的恶鬼啊，一定是这样的，没有错，姐姐怎么可能打我呢？一定是这样。
好饿啊，好饿啊，半夜被饿醒了，姐姐却不在身旁，看了看厨房还有蜡烛光，蹑手蹑脚的过去偷偷看过去，姐姐好像正在吃着什么东西。一定是在偷吃，姐姐居然背着自己吃好吃的，看她吃的很香的样子，一定是把那个馒头留给自己了。
“饥饿是会让人发疯的。”
我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小刀，慢慢地走了过去，尽管手还在不住地颤抖，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姐姐，那只是占据了姐姐身躯的可怕的恶鬼而已。我闭上了双眼，狠狠地向“它”的背部刺去，血液喷溅在了我的脸上，我却一点也不害怕，我可是杀了恶鬼啊！
翻过“它”已经僵硬的身体，一把抢过手里的东西，呵，那哪是什么馒头啊，连地瓜都算不上，这......只是一截树根吧？我好似想到了什么，赶忙打开手边还鼓囊囊的装地瓜的袋子，那里面装的，分明是成堆成堆的大石头！
我......杀了我的姐姐？
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睛中滚了出来，我到底做了什么，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丧门星吧，克死了父母，现在连姐姐都被我杀死了，我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吧。哈哈，哈哈哈......心一横，我又举起了那还沾有姐姐鲜血的小刀，朝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地刺了下去。原来死是这样的啊，真好啊，再也感受不到饥饿了，姐姐看到我不用挨饿的样子，也一定会开心吧。
“......”
“我的故事，到这里就讲完了，现在，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自己是个罪人了吧。犯下如此重大的过错，死后化妖又祸乱一方，被晴明大人收服，于是现在在这里看守阴界裂缝。”
“饿鬼大人，果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。”
“听了我的故事，为什么还会觉得我温柔呢？难道不应该算是个罪大恶极的妖怪吗？”小妖怪的言论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呢。
“不知道为什么，反正就是这么觉得，理由什么的最麻烦啦。我觉得吧，你的姐姐或许也不希望你处于这些悲伤之中呢，她一定想让你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啊。”
“别说了小妖怪，故事你也听完了，现在该走了吧，再不走，我可就真的要吃了你哦。”我佯装要吃了她，正准备吓跑她以后继续睡午觉时，原本稳定的阴界裂缝却突然出现了好几次波动。
我意识到情况应该不简单，可这一时间也联系不到晴明大人，只好靠自己的力量抵御这裂缝乱流了吗？我转身连忙对唐纸伞妖喊道：“小妖怪，快跑，这里的阴界裂缝好像出了问题，快去找晴明大人！”
明明是个弱小的妖怪，可为什么要在这逞强呢，估计是听信了小妖怪的鬼话吧。我也真是可笑，被那种没有妖力的家伙所影响，不能分神，这乱流，看样子逃逸过来的妖怪可不是我能够应付的了的。
“饿鬼大人别怕，还有我呢。”那小妖怪竟是没有逃跑，反倒在这里用她那微弱的妖力支撑着我。
“为什么不走，难道你不知道乱流释放的阴气会让你这样的游魂魔化吗！快离开，这里不需要你的帮忙！”
“反正我也回不到小主人那里了，就这么跟着饿鬼大人好像也不错，都是鬼了，怎么还会怕死呢？”依旧是那如蜜糖般的声音，这小妖怪，唉，我真是拿他没辙。
“乱流快要控制不住了，我们快走，要赶在那妖怪发现我们之前把消息报告给......”还未等我说完，一声狂妄的笑声便打断了我的话语，不远处，一个背着弓箭的奇怪男人正靠坐在那边，看样子应该是被这逃逸的妖怪打伤了。
“你刚说要把消息报告给谁啊，小鬼。”那是一个穿着似是军队中的人，只不过他的头被他一直提在手里，而勃颈处则不断地冒出火焰。
“你休想逃走，晴明大人会将你封印的，再过一会，你就要结束了！”
“哦？有骨气的小鬼，我喜欢，看看你是否能接住我这招。”周围的阴气都被他聚集了起来，我本以为已经逃不过魔化的命运时，那小妖怪却挡在了我的身前。
“饿鬼大人，以后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哦。”小妖怪喊出了最后一句话，然后便扑倒在了地上，身子不断地扭动着，那是妖怪魔化的前兆。
“不错不错。”那提着头的男人慢慢说道，“真是让人感动啊，给你一条活路好了，只不过，你的妖力，我就收入囊中咯。”
第一次感到，自己是这么的无力，晴明大人托付给我的任务也是失败了啊，自己就从来没有成功过呢。
“小妖怪，你有权利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尊主的名字。”那提着头的怪物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。在我意识模糊之前，还是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四个字。
“吾名，首无！”
三年前。
“老婆婆，你认识山上的那户人家吗？”
“你是？”
“哦，我叫晴明，是从京都来的，算是......他们的远房亲戚吧，想来问问他们的情况。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。”
“那户人家也真是可怜，当初生下那孩子就是错误啊。那孩子，简直就是个丧门星，母亲因为他难产死了，父亲也在后来出了事，只剩下姐弟两相依为命。”老婆婆顿了顿，然后接着说道，“就在前几天，那小子还偷了我几个馒头，只是可怜那小姑娘了，弟弟那么混账还要想法设法的帮他。这不，今天一早拿着其中一个馒头就跪在我面前，希望她弟弟来归还东西的时候不要再难为他。真是造孽啊，生了那样的小子，全家都要遭殃！”
晴明矗立良久，没有说一句话，最后只得一句“那麻烦你了啊老婆婆”就告辞了。而在他身后，似有一团模糊的身影跟随，不时还有泪水从脸上滑下，泪水一接触地面便消失不见，而那身影，也看不大清呢，约莫算是一个小孩子模样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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